j9九游会:

  秋日的早晨，凉风习习，晴空呈碧，远山含翠。我在玉林城北汽车城刚开完早会，一串火热而响亮的音符便冲入耳朵——是唢呐声，是迎娶新娘的唢呐声。那腔调，欢悦而喜庆，伴着密鼓紧打、大锣急敲，更有钹声如浪。一堂欢声扑面而来，这直抵心扉的曲调，让积压心底的抑郁不知所措地消散了。大伙的目光瞬间向外望，争看那支迎亲部队。阳光伴着乐曲飘到脸上，咱们都被他人的喜事感染了。是的，我已有些日子没听到这动静了。

  唢呐声来得突兀，却又振振有词，像一位远游的故人，不打招待便闯进门来，将满屋的幽静搅得乱七八糟。初时仅仅一缕，尖尖的，亮亮的，好像一枚银针，要刺破这秋日烦闷的茧。待迎亲部队渐渐走近，那动静便完全放开了，声势赫赫地漫溢开来，不再是针，而是一匹淳厚、金灿灿的绸缎，在空气里纵情地舒卷、翻滚。这唢呐声，一路引领着部队的热烈。

  我的心里先是猛然一空，随即又被一种温热的、了解的东西填满。这些年来，耳朵里惯听的是车轮碾过柏油路的黏连声，是键盘敲击的嗒嗒声，是隔着屏幕传来的、种种被精心调制过的电子音。它们明晰，却总隔着一层；它们丰厚，却偏偏少了灵魂。而这唢呐声，是凶横的，是野的，带着乡间泥土的腥气与阳光的温度，不由分说，便直往你心窝子里钻。它这一来，好像将我这些年在城市里精心披挂的一身文雅，都给震得簌簌掉落了。

  回忆的闸口，被这动静“轰”地一下冲开。早年在乡间，唢呐就是日子的节气表，是日子兴旺的注脚。谁家娶新妇，谁家嫁闺女，那唢呐声就是最响亮的报幕员。吹鼓手总是涨红了脸，腮帮子鼓得像含着两个糖球，全部的精力与生命，好像都经由那一管小小的铜木家伙，痛快淋漓地爆发出来。那调子，是《百鸟朝凤》《八仙贺寿》《好日子》，欢娱得像一锅滚沸的油，喜庆得像新娘子头上顶着的盖头。动静处，狗也跑，孩也跳，连那素日里缄默沉静劳动的田垄，好像也在这动静里舒活开了筋骨。那动静里，是严严实实的日子，是热火朝天的盼头，是一种关于“生”的最朴素也最盛大的礼赞。

  乡村长大的我，对此再了解不过。村里红事白事都用到唢呐，本地俗称“六笛”，一个配套乐队称八音。喜事的曲调亮堂、清越、通透，吹奏者气味丰满而有弹性，支撑有力，好像心中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欢欣之气要喷薄而出。而白事的用调淳厚、喑哑，气味悠长而深重，常带一种无力下坠感，或是在长音尾端轻轻哆嗦，似叹气与啜泣。那呼吸深重而缓慢，表现一种沉郁、凝滞的心境。这了解的动静传递着不同的情感，它是文明的传承，是前史的连续，传递着生老病死的萧条与生生不息的欣喜。孩提年代，咱们就知道哪种曲调该迎上去抢喜糖，哪种曲调该远远避开。它不光用于红白两事，亦用作风俗风情。蒲塘镇的“寒山诞”是玉林有代表性的风俗活动，巡游部队中必有八音班演奏，招引数万民众参加。在此类大型活动中，八音发挥着及其重要的效果，假设没有它的吹奏，活动都将相形见绌。

  可不知从何时起，这动静便渐渐地稀了，淡了。村里的年轻人，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，纷繁落进城市的旮旯。城市喜事里，多了西装革履的司仪，多了流通闪耀的霓虹灯，多了音响放出的流行歌曲。它们时尚，却也空泛。那从前震天响的唢呐，便在这年代的潮水里，黯然地哑了下去。我总觉得，那随之而去的，不只仅一门手工，一种动静，更是一种日子的典礼，一种能将所有人的心神都凝集起来的热络。空气里少了那呜哩哇啦的动静，便好像炒菜少了盐，日子也变得有些寡淡，有些魂不守舍。

  但是，我眼前的现象，清楚不是回忆的复刻。那群吹唢呐的后生，一致披着喜气的马甲，精力抖擞。周遭围着的，不只有目光怀旧的老者，更有许多举着手机、面露别致的年轻人与孩子。我遽然理解了：这唢呐声的归来，并非是简略的“复古”。它沉寂的那些年，像是在地下暗暗蓄力的根须；当今从头破土，是带着新的生命力而来的。它不再仅仅是婚丧嫁娶的附庸，而成了一种独立的、被赏识的艺术。它从日子的有用里超逸出来，却又以一种更高、更精力化的方法，从头嵌入了咱们的日子，成了咱们与自己文明根脉相认的一座桥梁。

  据史料记载，唢呐于公元3世纪随丝绸之路传入我国，终究在这片土地上扎根，染上了东方的色泽。而玉林的唢呐，更具本乡颜色，曲调有着明显的当地特色。它真是美妙的器物，一截木，一段铜，一个薄薄的苇哨，便能模仿天地万物之声。既能学百鸟啁啾，又能拟快马嘶鸣；既能吹出将军的万丈豪情，又能诉尽思妇的九曲愁肠。它是民间的诗人，用动静作画，用调子写史。

  我从小喜爱唢呐，孩提时一听到动静，就跨村过屯去听，去听老师傅讲唢呐声背面的故事。记住《迎宾曲》的旋律，在几声“得得得”的醒鼓中，唢呐动静亮而起的愉快；也记住《拜堂曲》的旋律，在鸾凤和鸣的礼乐中完结典礼。并还有许多滑稽可笑的曲目，惋惜现在根本听不到了。这个典礼，大多已被酒店里的《婚礼进行曲》替代。其实那些老曲子里，蕴含着许多做人的道理，关乎孝道、夫妻之道、诚信与规距……

  那就静下来听一曲吧。曲中不只有日子局面的热烈，也有荔枝林里的蝉鸣；不光有欢乎雀跃的尖叫，也有芭蕉叶上的滴雨。它是青石板街巷里飘来的咸水歌谣，动听动魂，让人在窘迫中觅得摆脱，在缺憾中见到生命的光华。在袅袅的乐曲中，扣问生命的深意……

  我静静地听着。那动静，响亮时如鹰隼盘桓天边，低回时如溪水滋润谷底。它不再是回忆里单薄的喜庆，而有了更丰厚的层次。可喜的是，唢呐的传承情况已大为改进，许多当地都培养了青年乐手，让这陈旧的文明得以连续。玉博会期间，这些青年乐队演奏八音，宣扬当地传统文明。

  晨光的涂改，给那吹唢呐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。那金灿灿的黄铜，朝天昂着，像一朵盛开的金属之花，将满腔的热情，毫不吝惜地泼向天空，泼向这复苏的大地。

  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，又闻唢呐声，真好。它是咱们血脉深处不行分裂的一部分，是岭南大地的厚意回响，是生命繁殖的喧示。有唢呐动静，才是过日子应有的姿态。老百姓的日子，在唢呐声中，从头活色生香起来了。那奔腾不息的人世夸姣，本来，从未远离。